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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聞君有兩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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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聞君有兩意

一路走過寬敞的禦道,過路宮人紛紛行禮避讓。他牽著她,她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,眼皮一直垂著。許多人不知她刺殺皇帝一事,只是此刻見兩人都面帶病色,揣摩了兩下,便也走開了。

她眼睛裏只有路面青石板,眼見著到了皓白的丹陛石前,她驀然擡頭,與他一同了望面前巍峨的金鑾殿。

以往不覺得金鑾殿有多高大雄偉,此刻站在臺階之下,只覺得面前都是金碧輝煌的皇權,高高在上,以蒼穹之主的姿態俯視著他們。房頂屋檐是金磚黃瓦,屋檐脊梁延伸,其上九只純銅走獸模樣怪異,在向她張牙舞爪。

“走。”他牽著她,一步步上了漢白石的臺階。

大婚那天,她也這樣走過瑩白的臺階,那時,頭頂紅布,垂著頭只望得見腳下風景。此刻頭頂開闊,那宏偉的巍峨罩在頭頂,漸漸淹沒了日光。身上一涼,頭頂巍峨的房檐遮住日光,面前便是寬敞華美的內殿,紅木雕花大門打開,裏頭是高高的臺階,望上去,那垂龍藻井下方,便是多少人覬覦的寶座。

他拉她進殿,臺階之下,突然將她橫抱起來,邁步走了上去。她微微訝異,心裏很是不安,那一刀下去幾乎將他傷得奄奄一息,此刻剛剛能起身就抱著她走九九臺階,會不會累?會不會喘氣?心火一急,會不會撕裂傷口?

她身體僵起來,動也不曾動,生怕自己為他多添負擔。許是感覺到她的拘謹,他猜到她心中所想,嘴角極其細微的勾了起來。

不一會兒,他便抱著她站在那座純金龍椅前。龍座寬敞,上頭是錦絲軟墊,繡二龍戲珠。年代太久,龍椅的光芒有些黯淡,可那栩栩如生的龍頭龍尾昂首弄須,眼睛像是活的,叫人生出敬畏之意。這就是王的位置了,近在眼前,改朝換代多少浮生夢囈,多少血腥殺戮,有些人只是輕輕一拂,便揮袖坐了上去,有些人卻臥薪嘗膽,歷經世間最苦,才終坐上這把交椅。

不過都是一樣的,只要坐上來,端端正正朝外頭一望,天極藍,丹陛石下有百官叩首,蒼鷹盤旋在雲卷雲舒之上,依稀可見遠處山河,那樣壯美。

“你是第一個坐上這個位置的女人。”話音一落,她身子一旋,便被他放在寬敞的龍椅之上。脖頸和腿彎枕著兩邊扶手,觸手皆是厚重涼意。

她以這樣輕佻的姿態躺臥在龍椅上,眼睛只直直的盯著他。空空蕩蕩的大殿裏像有風流轉,鼻尖是皇家瑞腦的腐朽香味,他坐在她身旁,俯下身吻在她唇角,流連著摩挲,低低喃著,“你不是要坐我的龍椅?現在坐上來了,感覺如何?”

她手指輕輕撫摸身下坐榻,答,“好冷。”

他在唇間驀地低笑一聲,“夫妻間果然心有靈犀。我第一次坐上來,心裏也只有這一種感覺。”他的唇突然頓住,在她身旁撐起一只手,緩緩離她一尺,眼睛輕輕掃向空蕩的殿內,一寸寸打量過去,像是嘆息一般,“只要坐在這裏,便是運籌帷幄的王,高高在上的感覺一定很好。我一開始是這樣以為的。直到我坐上它,文武百官齊呼萬歲,屈膝下跪時,我才發現,所謂帝王,不過孤家寡人。”

他收回眼神,覆又看向她,銳利的眼神裏夾帶一抹灼灼,“既然這麽冷,這麽苦,那這個位子,你陪我一起坐好不好?”他俯下身子,雙臂從她腰身後穿過,將她整個人攬緊了,嘴幾乎貼到她臉上,“你不是說,要為我分擔麽?你不是說你愛我麽?那這份孤獨,我要你和我一同負承。你瞧……”他撫摸她的身體,笑道,“有你在,座椅就不冷了。”

“人的皮肉都是熱的。”燕長寧眼裏好像沒有任何情緒,只是直直盯著頭頂藻井,“誰陪萬歲爺坐都一樣,不過換張臉罷了。”

他身子一僵,擡起頭驚惶的看著她,聲音都有些啞,“說什麽胡話?你是朕的皇後,這天下,自然是你我同有。”

她眼梢涼涼一挑,“皇上還當罪妾是枕邊人麽?那麽,罪妾要辜負皇上了。”

感覺他脊背一僵,她伸手環上他,手指在背上似有若無的摩挲,譏誚的笑了笑,“皇上可別是忘了,是誰把冰涼的刀尖對準你刺進去的?我是大燕罪人,是弒君弒夫的毒婦,可您還把一個滿身罪惡的人抱上了龍椅,不覺得玷汙了您的至尊帝位麽?往後百姓該怎麽想?滿朝臣工該怎麽想?他們日日叩首的黃金龍椅,承載過一個罪惡至極的齷齪靈魂!他們……”

話還沒說完,他的唇就直楞楞的吻上來,不帶一絲技巧,只是慌亂的侵占破壞,兩下裏都有苦澀,她覺得後頸那抹涼意越發明顯了,漫天的迷眩中只有他倉促的呼吸和炙熱的氣息,她溺了進去,從此沈底,呼吸不得,掙紮不了。環在他背上的手漸漸捏皺了衣料,那力度像在克制什麽,又像在抓緊什麽。他的心慌意亂透過唇可以感覺到,他大抵是從沒這樣害怕過吧,已經把她抓得那樣緊了,她還會逃麽?她的話都是冰冷的,一口一個罪妾,眼神也是冰冷的,再也找不到一絲愛他的證據,這叫他不敢相信,不能接受!

心口一痛,傷口好似被撕裂開來,熱熱的滲出什麽。他不管不顧,只知道身下有她,要抱緊,不能松。於是越發感覺不夠,離開她的紅唇,向下掠去。

“別!”她心裏一慌,不停的掙紮。這糊塗人,難不成還要在龍椅上行雲雨之事麽!自古哪有這樣荒唐的皇帝!他不顧她的掙紮,嘴唇在胸前那片溫軟流連著,忘了情,只迷醉在那裏,貪戀的感受著溫暖。身下的人突然不動了,他覺得有些奇怪,不由得停下動作看她。

她的眼睛楞楞的盯著他的左胸,袍子雖是黑色的,卻也隱隱透出濡濕的腥味。她眼神恍惚,是在擔心他麽?見到他流血,她會心痛的吧?他撐起身子凝視她,目光灼灼,那樣期待。

手指撫上那片濕熱,她卻突然笑了出來。

他的心在冰湖沈底。

“皇上,您命真大。”她巧笑著看他,紅唇帶著被蹂躪的痕跡,“這味道很熟悉吧?我以前很怕血,可是現在卻習以為常了。你知道為什麽麽?”她眼神迷蒙,不等他回答,便涼涼一笑,“……我想數一數流過血的人,可想到一半就不能再想。我有些恨你……你把我變得面目全非,我為你親手殺了於石章,自那過後,我發現殺人是一件很難的事,卻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。我死也想不到,我會助紂為虐,還那麽傻的遣七萬崢字軍守住內廷。可是我幫了你,那天城裏百姓的血債,我有一半!一半!”她突然紅了眼,咬牙道,“你殺了蜀王妃!她只是一個女人,她有什麽錯?憑什麽要被你的刀刃生生砍成兩半!?我問你,為什麽!你是個惡魔,十惡不赦的惡魔!你去死!去死——”她哭叫著不停的推他,手腳奮力的掙紮,鬢發被蹭得淩亂,衣襟一團亂皺。

他的眼睛紅成了天邊火燒雲。她說她恨他!她怎麽可以恨他?為了她,他放走了玉無痕,釀成今日如此大禍!怕她傷心,玉屏山莊的人全數流放,而並未殺死。為了她,他可以舍棄這大好江山,舍棄這半生得來的榮華英名,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捧到她的面前!現在,她說她恨他?就是因為他殺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麽?憑什麽,怎麽可以?他縱容她逃離一次,逃離兩次,絕不容許再有第三次!

“長寧……長寧!”他鉗住她的手臂,失魂一般的緊緊抱住她,“不要亂動,你聽我說!聽我說……”他貼住她的耳廓,身體滾燙,全身如鐵鉗一般,她漸漸不再動,耳邊低沈的聲音帶著蠱惑,“我知道你不喜歡殺戮,其實我也不喜歡,可人這一輩子,總有一些事是必須做的,你懂麽?你懂我的,你是最懂我的……從今天起,你說什麽我都聽,我可以撒手不管這天下,我們可以做一對平凡的夫妻,你是無知婦人,依靠我,跟我耍賴,撒嬌,然後我們生好多大胖小子,看著他們長大,成親,再一起慢慢變老。好不好……好不好?”

她咬住唇,淚水汨汨的滑下來,手指掐住他肩膀的領子,她在他懷裏低低嗚咽,“……是,平凡的夫妻,他們也可以和相愛的人攜手終老,兒孫滿堂,憑什麽你要犧牲他們換我們的幸福……我不要這種幸福。”

他的心好似破了一個口子,冷風灌進去,沒法呼吸。她在搖頭,她要走了麽?經歷了那樣多,他以為他們之間的牽扯已足夠深厚,她是要有多狠心,才會下定決心不要他?

手滑到她細長的脖頸上,五指緩緩收緊,掐住她脆弱的生命。他的眼裏帶著深沈的痛色,霧水蒙蒙,紅得像昂首嘯月的狼,“所以呢?你就要殺我?你忘了你說過什麽了,同生同死,同榮同辱,你答應了的!說你不再逃了。你騙我!你竟敢騙我!”他的五指越收越緊,她眼裏滑下一串串的淚,手握住他的腕,指骨捏得發青。

“段麒麟……”她含著淚艱難的出聲,“赤燕三部,與麒麟一部……不共戴天!”

他腦裏閃過一聲驚雷,劈得他不能思考。手指稍微松了些,她呼吸了兩口,臉上潮紅瀉下,眼神變得嘲諷起來,“我接近你,讓你愛上我,我的目的達到了。”她一笑,兩頰又多了一行淚,“段麒麟,我是赤燕三部的人,我忠於赤燕三部,你愛上我,便是我的手下敗將,我要殺你,就如同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。麒麟一部想要霸占燕川,門都沒有!可笑,你說整個大燕,只有我比你高……我確實比你高,否則,怎麽可以輕易傷得了你?是你把我舉起來的,被我刺殺,是你自作自受!”

他從胸腔裏發出悶悶的怪笑,面目猙獰起來,“燕長寧,你在騙誰?你說你不愛我,為何要嫁給我,為何一次次在我身下承歡?你敢說你沒有動過真情麽?你敢麽!”他湊得越來越近,聲音低沈狠戾。荒唐,他問她有沒有動過真情,他自己也有些不自信了。這個女人,把他的心當玩物一樣擺弄,他被她絆著,被她捏著,被她拋上,被她摔下,那麽多日子的相攜相愛,那麽多夜晚的恩情溫暖,她一朝否決,這樣有恃無恐,這樣無心絕情!

“我只是一枚棋子,動什麽真情?”她又恢覆了譏諷的笑,“大燕皇帝大概從小人前輝煌,自作多情了些,既是勾引你,我自然要演得像一點。婚姻和身體都是可以出賣的東西,對於我來說,不值一提。”她伸出纖纖的指撫上他幾乎痛得扭曲的臉,語氣悠然,“我的戰利品是你,是你的心。說來也巧,我以前是個賊,卻從未發現自己有偷心的本事。”說完,她在他身下笑了起來,笑得花枝亂顫。

不可能……他鉗住她的下巴,痛心疾首問,“你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,跟我說什麽赤燕三部?你只有軀殼是赤燕三部的,你的心,是我的,從一開始就是我的!”

“你的霸道叫人討厭。”她看著他冷冷說道,“我從一來到這裏就擁有所有這身軀殼的記憶,那種恨,那種不甘,叫我感同身受。我認賊作夫,現如今總算討回一些了,你不是很驕傲麽?做什麽還制著我?希望我說出什麽讓你回暖的話麽?別做夢了,那樣的話我說過許多,卻都叫我惡心。皇上您是九五之尊,現在您擒到一個刺客,還像乞丐一樣乞求她的愛,真是太可憐了……”

他被她激怒,發狠一把將她扯起來往旁邊一甩。她腳步踉蹌,虧得一把穩住柱子才未曾摔倒,腹腔升起一股不適感,她皺了皺眉頭,手輕輕放在小腹處,咬著唇忍受。

他怒到極處,沒有註意她的小動作,猩紅的眼眶一瞇,啞聲問道,“我再問你一遍,你有沒有愛過我?”

她垂下眸子,眉頭因疼痛而皺起。她抓緊腹間衣料,發出一聲怪笑,“皇上,心有不甘的該是臣妾,您再不濟,至少得到了臣妾的身體,皇上在臣妾身上得到了那麽多次歡愉,是假的麽?臣妾這樣一個毒婦,皇上玩玩就夠了,那麽上心做什麽?情深不壽,帝王家最忌諱這個。”

他眼皮跳了跳,喉結一滾,踉蹌著後退一步。若不愛她,誰在乎她的心?她語氣這樣淡然,眼神這樣漫漫,她不痛不癢,他卻步步酸楚。以為天地間只有他一人心腸最狠,卻不想遇見了比他更狠的女人。他比她先掉入陷阱,他越陷越深,她卻安然待在井口,嘲諷的望著他。真好笑,原來他們一直都是對手。

“長寧……”他困獸猶鬥,“你當真要如此麽?”

你當真要如此狠心,與我從此斷了緣分,天涯相忘麽?

“即便你不愛我,”他突然上前一步,帶著灼灼的目光,“我愛你就夠了!你還是我的皇後,我會寵愛你,用命寵愛你!我捂著你,就算你是千年冰雪,我也捂著你,捂一輩子,哪怕捂不化我也認了!”他一步步接近她,灼燙的氣息幾乎要噴到她臉上,“你心那麽硬,又能愛上誰呢?女人這一輩子,找個依靠最為要緊。我在意你,又是天下之主,能給你最好的,你那麽聰明,為什麽一定要與我決裂呢?”

她靠著柱子看他,眼眶不自覺又紅了。他怎麽可以卑微到如此地步呢?他是君王啊,他應該有桀驁之姿,他必須站在龍椅前俯瞰整個天下,不應該在一個女人面前乞求愛情!

她搖搖頭,伸出手輕輕推了推他,眼神直勾勾的望進他深邃的眸底,“皇上……這叫宿命。你我註定為敵,夫妻之緣,只有短短一夜。”

她眼底滾燙,卻眸光堅定。他長久的凝視她,想從她的表情裏看到一抹動搖。可他很失望,這個女人眼裏起了一層薄霧,什麽都看不到。她是鐵了心了,她鐵了心不要他。

驕傲和自尊告訴他,不能再繼續。他仰起頭,怪笑著退了幾步,既然如此,那就困了她吧。讓她活在他的折磨之下,總有一天,她會向他求饒,求著回到他的身邊。

“來人!”他冷喝道。

殿內沖進許多帶刀大內侍衛,齊齊跪首,“屬下在!”

他心裏的鼓聲漸漸平息,覆蓋了厚厚的霜雪。他擡手指著她,眉目猩紅和冷冽,一字字咬牙道,“皇後燕氏,大逆不道,弒君弒夫,著廢黜後位,收押天牢,沒朕的命令,不許放出!”

“是!”

士兵們齊齊上了臺階,三兩個將她制住,她咬牙忍住腹部不適,擡首對他戚戚一笑,“皇上……祝你從此,孤獨一生。”

“帶走!”他捏緊拳頭冷喝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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